夜宿河床蒸乳猪

【京冀】愿鸿飞

燕平斟满了一斛酒。

这是赵冀离家的第七年,他一出关外,音信杳无,燕平也不确定他是否还活着。每年的今日,借酒消愁,半醉半醒,已成了燕平的一种习惯。

十五年前,赵冀来到燕家,与燕平亦兄亦仆。燕赵两家乃世交,燕平遵父命,叫他一声小哥哥。小哥哥好厉害,文武双全却事事恭谦,一口一个“平平”快把燕平宠到了天上。燕父对赵冀很放心,他们的事,他从来不管。

赵冀不像燕平那么金贵,他生在名门,却没有当公子哥的命。燕平最爱大惊小怪,哪儿也不疼还要哼哼几声,赵冀就凑过去吹两下:“平平,你要好好的呀。”

燕平有个弟弟,燕津,整日横行霸道,活似个小霸王。燕平有了什么好玩意,不免燕津要去抢,而且一般都是蛮横的燕津得手。日久,燕平难免不开心,这时候赵冀从来不帮着他。燕平不免责怪,赵冀说:“平平就让着点小津嘛,小津和平平不一样的。”

“有什么不一样?”燕平低头望着自己空空的多宝盒,“你说呀小哥哥!”

赵冀含糊糊的,说不上来了。

燕平对小哥哥赵冀有种依赖,用燕津的话说“都是他给你惯的”。要吃饭碗碟便盛好,要出门狐裘就上身,要写字墨已经研好了,这种极度的舒适,一旦受惯了就再难戒掉。
所以燕平从没想过,赵冀会离开。

赵冀送给燕平一坛酒,名曰愿鸿飞。他说:“平平,把酒埋起来吧,每年的今天饮一斛,酒坛空了,我就回来了。”
那时的燕平还太小,不懂生离,更甚死别。他听话地埋起了酒,他只记得,那天天气很好,赵冀在花间笑,笑得比什么时候都好看。

第二天,赵冀就消失在了他的日子里,仿佛从未来过,留下的念想,唯有这坛愿鸿飞。后来有人说他去了关外戍边,燕家对赵家有恩,赵冀是来报恩的,他整个人都被卖给了燕家。

“那他的命,自然也是燕家的,”燕平咂着一口愿鸿飞,轻描淡写地道,那年他已经开始替他父亲打理燕家了,“燕家少爷要他的命,谁也拿不走。”

转眼燕平到了宜娶的年龄,说亲的媒人踏破了门槛儿。可世家小姐的画像,让他堆在墙角积了灰。别人不急,燕津第一个急了,依制,大哥不娶,后面的弟弟也没法儿娶,可他早看上好几个姑娘了!几番死缠烂打,燕津看燕平是铁了心要等赵冀:“罢了罢了,你等你的小哥哥,我就等你吧,就是人家姑娘的青春等不起,你可别让我负了人家哦。”

燕平欣慰,燕津和他从小斗到大,到头来最懂他的人还是燕津。

可是他的小哥哥啊,什么时候回来呢?

第七斛愿鸿飞滑下喉咙。

“小哥哥,这酒为什么叫愿鸿飞啊?”燕平坐在台阶上,托着下巴,眨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。

“其实,”赵冀坐在他身旁,不好意思地笑笑,“其实这酒没有名字,愿鸿飞是我临时起的。”

“愿,就是冀,希冀、愿景,也是我的名字,”赵冀一本正经地解释道,“鸿,是上古的大鸟,你虽然叫燕,但我希望,有一天,你能变成鸿,鹏程万里,展翅高飞。”

“平平,”赵冀揉揉燕平的头发,在他耳边低语,“我不在,不要太想我。”

燕平翻了个身,那双轻抚他额发的手,那熟悉好听的声音,那个令他日思夜想的人,一概破碎在梦的那一边了。

我竟然做了这种梦,燕平心忖。七年后的他,是个头脑冷静的人,不会像当年一样犯傻。他每日有许多工作要处理,燕津早成了他的左膀右臂,燕平不再事事依照祖制,所以燕津早已娶妻。两人每天为了燕家忙得焦头烂额,燕津尚有一床热被窝,燕平呢?等的人不来,又早没了力气去爱另一个人。

第八年的春天,燕津扶着妻子在园中歇息,燕平看着满园乱跑的小侄子,当年自己也是这个年纪,肆无忌惮地跑在园子里,一头撞进他的小哥哥怀里。

那个怀抱,他留连了八年,失去了八年。

又到了约定的日子。

燕平挖出那坛愿鸿飞,发现竟只剩下半斛。他说不清自己的心情,他希望赵冀说的是真的,又怕这场许诺只是一场空。他浅酌着清冽的酒液,一丝水光不经意滑下脸庞。

“大伯!”

燕津的儿子站在回廊上看,燕津抱走了他:“宝贝乖,大伯在想事情,我们不要打扰大伯哦。”

“可是我听到有人在敲门,”小公子一板一眼道,“外面有人找大伯呢。”

循声而去,门外是两个朔方来的人,说赵将军传物给燕平。既是有物相赠,便是人无大恙,燕津欢欢喜喜地迎两人进来见燕平。儿子吵着要吃凉糕,燕津略做交代便领着儿子出门了。回来时天色已晚,那两个北方人已经走了,徒留一只打碎的酒杯,半斛酒洒在桌上,又一滴滴渗进地里。

“小哥哥,谢谢你陪我练功。”燕平笑嘻嘻地钻进赵冀怀里,赵冀把他抱起来坐在自己腿上。

燕平从背后掏出一把华贵的腰刀,神神秘秘道:“小哥哥,这是我爹给我的,不过我还用不好,送给你,不许不要!”倔强的样子涨红了脸。

“那我就替平平收着,”赵冀接过腰刀,抚挲着鎏金的纹路,“等平平会用了,再还给平平,不然叫你爹知道了该骂我啦。”

回想着十年前的画面,燕平的手指抚过同样的花纹,珠玉光滑如旧,却割得燕平手指生疼。

不如说是心疼吧。

“赵冀去了哪里?”两个朔方人来时,他正品着愿鸿飞,置身如梦如幻之景。

“关外。”

“我是问他现在在哪里?”燕平瞪了他们一眼,像训斥愚笨的下人。

两个北人面面相觑,过了一会,其中一个才道:“赵将军身陷敌营,生死未卜,不过八成凶多吉少,这腰刀是他给您留下的。”

“平平,别听他们的,”半醉半醒间,一双手抚上燕平的肩膀,那人俯下身在他耳边吐气,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,“你的小哥哥在这呢。”

“满口胡言!”燕平气急,“赵冀就在这里,”他指了指身后,“就在这儿!”

可他身后,除了一棵歪把子树,什么也没有。

“来人啊,”燕平拍着桌案,“把这两个口吐疯言的人给我轰出去!”

“小哥哥,这样你开心了吗?”燕平回头望去,可赵冀却不知什么时候飘到了他身前。赵冀微笑着冲燕平点了点头,燕平去捉赵冀的手,可他无论怎样,抓到的都是自己的手,他撅着嘴,“小哥哥,带我出去玩好不好呀?”

“小哥哥,既然你回来了,愿鸿飞也就不需要了。”燕平把酒杯狠狠地打碎,像在和昨日说告别。

燕府仆人闻声而来,小仆看见燕平独自一人与空气做游戏,吓得要去禀报津二爷。老仆摆摆手:“你没见二爷带着小公子出门了吗?”

“可是现在怎么办?大爷好像是疯了。”

“让他疯一回吧,”老仆沉吟,“愿鸿飞饮完了,念想就断了,这是最后一回了。”

果不其然,第二天清晨,他们看见的,又是那个严肃冷峻的燕平,他破天荒的挑出一个攀亲姑娘的画像,指给下人:“就她了。”

“平哥你终于想通了!”燕津前去贺喜,却被燕平的眼神吓了个半死,从此对燕平的婚事缄默不语。

一年后,新娶进门的姑娘生了个千金,燕平抱着小女儿笑得合不拢嘴,他不爱姑娘,却爱这个融汇了自己骨血的小生命,是这小家伙,给了他重新爱人的勇气。被问及小女儿的名字,燕平道:“就叫怀希吧,燕怀希。”

“想知道为什么叫怀希吗?”深夜,燕平对着腰刀说话,“怀是怀念,希是希冀,怀念你啊,小哥哥。”

翌日,燕平埋起了腰刀,就在埋愿鸿飞的地方。从那以后,他像忘记了赵冀这个人,也不再做疯疯傻傻的事,很快,燕家就于几大世家中脱颖而出。

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清晨,燕平出府,在自家门外遇见一个叫花子。他斜倚在正对燕家大门的街角,头发蓬乱,衣衫褴褛,瘦得脱了形,身上布满刺目的伤疤。下人觉得晦气,想赶叫花子走,燕平拦住了下人,走上前去,抱住了叫花子,再抬头时,满脸都是泪水。

“平平……”四目相对,熟悉的声音多了几分沙哑。

“我就知道你会回来。”燕平不禁哭出了声,他不顾形象地把头埋在赵冀颈窝里,呜呜的样子尤似当年。





小哥哥,你的小燕儿飞了。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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